智者与哲学家:人是万物的尺度
1. 民主政治的发展与希腊哲学的鼎盛
希腊的哲学到了公元前五世纪的上中叶,就逐渐地走向了鼎盛。同时在这个时期,希腊的哲学也开始从小亚细亚和南意大利向希腊本土聚集。雅典从这个时候开始就成为了希腊哲学的重镇。但凡有思想的人,都喜欢前往雅典,一展身手。
这种情况的出现时和雅典当时社会制度和经济文化发展紧密相关的。在公元前五世纪的上半叶,由于第二次希波战争的结束,希腊人意气风发,他们整个处在胜利以后的自信与骄傲之中,因此希腊的政治制度也逐渐走向了完善。尤其是因为雅典在战争中扮演了领导的角色,所以雅典战后在经济文化政治各个方面就开始了迅猛地发展。
当时雅典出现了一位杰出的领袖,叫做伯里克利。当时的雅典实际上已经形成了类似于今天西方的三权分立的局面。所以雅典成为了当时希腊民主的一个表率,同时这种民主的制度也吸引了大量外邦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们像雨后春笋一样开始不断地出现,这也就导致了文化上的繁荣。
同时希腊是一个偏南的地方,那里气候比较温暖,人们喜欢室外活动,所以就出现了许多公共场所叫做阿戈拉,其实也就类似于市集。人们聚集在这里,同时也使得雅典的辩论之风兴起。同时由于民主政治和文化繁荣的发展要求,人们需要去表达自己的想法、观点,所以辩论术便开始大行其道。于是就出现了专门教人辩论的职业辩论老师,这些人就自称自己时有智慧的人,他们称自己为智者。这些人中的很多不是雅典本土的,而是来自于外邦,他们主要是教人辩论的技巧,也就是教人逻辑和语言的技能。虽然当时亚里士多德还没有出现,所以形式逻辑还并没有存在,但是可以说逻辑在一个逐渐走向完善的过程中。
智者强调逻辑和语言的技巧,不重视思想的内容,注重思想的形式。对于这些智者,几乎在同一个时代出现的苏格拉底有着自己的判断和评价。苏格拉底曾经在有一次对话中,他谈到智者的时候,他询问一个人,你和那个智者学习,你跟他学的是什么东西呢?比如你和一位雕塑家学习,你可以学会雕塑的技能;你向一位文学家学习,你可以学会写作的技艺;但是你和那些自称为智者的人学习,你学到了什么呢?对方便回答,我学会的是怎么辩论怎么说话的技能。苏格拉底就很不屑地说,原来他教你的不是说什么,而是如何说啊。也就是说,智者只是注重语言思想的形式,而非其内容。而在苏格拉底看来,重要的不是怎么说,而是说什么。所以苏格拉底很瞧不起智者,他认为智者就是用似是而非的知识来骗钱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一脉相传的三个人,都对智者颇有微词。
但是智者们其实也有着很高的智慧的,所以罗素在《西方哲学史》里面是为智者们鸣不平的。他认为其实智者们是颇有智慧的,而苏格拉底他们对于智者进行攻击实际上是因为苏格拉底对智者比较嫉妒。这是罗素的观点,当然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说是见仁见智的。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在我们看到了智者们的观点之后才能确定。
在智者这个群体出现后,其实也意味着早先的希腊哲学和后来的希腊哲学之间出现了一个分水岭。在早期的希腊哲学中,无论是泰勒斯师徒三人米利都学派,又或者是毕达哥拉斯学派,还是赫拉克利特的以弗所学派,一直到后来巴门尼德的爱利亚学派,虽然他们的观点都是见仁见智的,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在执着地追求着某种本原,又或者是某种存在。所以从这一点来看,他们都是有着一种形而上学的特点,都有着本体论的特点,即相信着某一个本体。但是智者们就不一样,他们看见之前多少年间杰出的人们都在本原问题上众说纷纭,这启发了他们去认为,也许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个假问题,即也许根本就没有客观的存在,没有客观的本原。而是本身就是见仁见智的。所以可以说智者所持有的就是颠覆此前形形色色的本体论的一种怀疑论。
无论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他们都相信着有某种客观的本原,唯物主义执着于物质,而唯心主义执着于精神,但那都是客观的,不为我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实在。但是怀疑论是从根本上否定所有坚持某种客观本原的一切形而上学和本体论哲学。所以从这个角度说,怀疑论是最可怕的,甚至是最凶恶的敌人。它可以说是一切本体论哲学和形而上学哲学的共同的敌人。而智者们就是西方哲学中最早的怀疑论者,正是因为智者把之前四大学派所构建的本体论的根基彻底颠覆了以后,才有之后苏格拉底和之后原子论的先驱们要重建新的形而上学。智者们选择拆掉已经建起的高墙,而苏格拉底持续地在建墙;智者们把此前建立起的本体论哲学彻底颠覆,而苏格拉底在一片废墟之上再重建新的大厦。所以智者们构成了一个承前启后的重要的枢纽。所以之后苏格拉底就明确表示,自己和智者可以说是泾渭分明,形同水火。智者们自称自己为智者,在希腊语里叫做Sophist。智者们认为自己是有智慧的人,所以通过智慧Sophia一词自称自己为Sophist。苏格拉底就认为,智者们太过狂妄,他们自以为有智慧,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智慧,而我苏格拉底没有智慧,但是我爱智慧,因此就出现了哲学家Philosopher和智者Sophia之间的分野。在之后苏格拉底师徒三人都在攻击智者,所以Sophist这个词就逐渐变为一个贬义词,从智者这个自视甚高的一个概念变为了日后我们把它翻译为诡辩家的这一概念。
2. 第一个自称智者的人,普罗泰戈拉
普罗泰戈拉生活在公元前490年到公元前421年,他本人不是雅典人,但是它曾经数次来到雅典,并且在最后一次中,年轻的苏格拉底和年迈的普罗泰戈拉有过一次辩论,由此导致了苏格拉底对智者们的贬抑和蔑视。
普罗泰戈拉是北方一个叫阿布德拉的城邦的人,他据说是第一个自称为智者的人,可见当时的普罗泰戈拉是有些自视甚高与狂妄的。他也是第一个用我们后来称之为苏格拉底式讨论问题的方法来讨论问题的人,这种方法就是我们称之为辩证法的方法,也被叫做Dialectic。这个词来自于对话Dialogy,这个方法被我们叫做Delicate。这种方法按照古代罗马的文豪西塞罗的说法,那就是苏格拉底式的对话的方法,但实际上早在苏格拉底之前普罗泰戈拉就已经开始使用了。普罗泰戈拉与人讨论问题就是使用这种方法,他不断的提出问题来启发人们对问题的见识,然后通过这个方法来让大家掌握辩论术。
普罗泰戈拉作为第一个智者,也是最为著名的智者,主要有两个观点:
第一点,他提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论断,即人是万物的尺度。之前如此贤人们在本原问题上众说纷纭,于是普罗泰戈拉便认为,也许事物本身无所谓本原,一切都是因人而异。因此他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
巴门尼德虽然提出存在者存在,非存在者不存在。但是你巴门尼德所提出的存在很可能在泰勒斯看来是非存在的。而泰勒斯所说的存在在巴门尼德看来可能恰恰是非存在的。所以巴门尼德说,事物对于你,就是它向你呈现的样子;对于我,就是它向我呈现的样子。他以风为例子,关于风冷不冷这个问题,风对于那个觉得它冷的人来说就是冷的,对于那个觉得它不冷的人来说就是不冷的。所以客观地来说风到底冷不冷这个问题,其实是个假问题。
普罗泰戈拉的这个观点很重要的一个地方在于,他解构了客观的一,转向了主观的的多。
第二点,他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命题他说:一切理论都有其对立的说法。柏拉图评价这是一个很奇怪的说法,因为“一切理论都有其对立的说法”这算不算是一个理论呢?那么这个理论有没有对立的说法呢?那这个理论也应该有队里的说法,即并非一切理论都有对立说法。所以柏拉图说这个理论即砍向了对手,又砸向了自己。普罗泰戈拉的这个观点其实想表明,任何一个理论都不是绝对正确的,即对于任何一个理论我都可以提出一个和他相反的理论,所以就很容易走向相对主义。
这种矛盾其实在后世的一个故事里就显露出来了。普罗泰戈拉教人辩论,他并不是白教,而是以此为生。他每当要教学生的时候,首先要订立契约,订立合同,即当学生来学习,先交一半的学费,等之后学有所成再把另一半的学费交给他。那么何以能证明学生是学有所成的呢?普罗泰戈拉就让学生去打官司,如果能打赢第一场官司,那就证明学生是学有所成的了。但是有一个学生出师了很多年,一直也没有去打官司,所以也没有把另一半学费交给普罗泰戈拉,他说因为自己并没有打赢第一场官司。所以普罗泰戈拉之后就把这位学生告上了法庭,说他欠债不还。普罗泰戈拉在法庭上说,无论今天谁赢谁输,你都要把钱还给我。因为如果我胜诉,你败诉,法庭就会判你必须把钱给我;如果我败诉,你胜诉,那么就说明你打赢了第一场官司,你必须把钱给我。但是没想到他的学生青出于蓝,也说今天不论我打赢还是打输,我都不用把钱给你。因为如果我胜诉,你败诉,法院判我不需要给钱;如果你胜诉,我败诉,那我依旧没有打赢第一场官司。
这个故事其实也就体现了普罗泰戈拉所提出的“一切理论都有其对立的说法”。这第二个观点其实表明的是,每一个观点都是真的,任何理论都是对的,这样就走向了一切皆真。而过去的观点会认为,只有一是真的,多是错误的。普罗泰戈拉也就走向了相对主义。但是同样的,一切皆真也会引出另一个问题,即很可能一切皆假。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是假的了,那就没有什么是真的了。
绝对的光明,那就是绝对的黑暗。
3. 曾师从芝诺的智者,高尔吉亚
高尔吉亚论证了一切皆假。高尔吉亚曾经师从过诡辩论大师芝诺,他从芝诺那里学会了一套诡辩术,然后把矛头对准芝诺所代表的爱利亚学派。高尔吉亚作出了三个极为有名的论证,这三个论证听起来都很荒谬,但是我们需要认真地去思考他的理论。因为他实在很认真、很严肃地在思考这些问题。
第一个观点,他无物存在。巴门尼德和爱利亚学派论证了存在者存在,非存在不存在。而高尔吉亚就是论证存在者也不存在。由于在此之前芝诺彻底奠定了眼见为虚,思想为实的思想,所以人们在这个时期已经处于如果思想和现实不符,人们宁愿相信逻辑与思想,而不相信眼前见到的这种状态。
高尔吉亚的老师证明了飞剑不飞,阿克琉斯追不上乌龟等问题,那么高尔吉亚决定也证明无物存在。即便高尔吉亚存在,人们存在,世界存在,但是他们只从逻辑上来推出无物存在。如果存在者存在,它就要面临两个问题:一是存在是否由另一存在派生的,如果是,那么另一存在又是从何而来的?二是如果存在者是永恒的、不被产生的,那么存在便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因而存在就成为无限的了;无限的存在不能小于它所在的地方,否则它就不是无限的了,无限的存在不能等于它所存在的地方,否则它就既是物体又是地方,这显然是矛盾的;无限的存在物不能大于它所存在的地方,否则它就没有地方可以存在了。假如某物是生成的,它要么从存在中生成,要么从非存在中生成。而它不可能从存在中生成,因为如果它是存在的,就不是生成的,而是始终存在;它不可能从非存在中生成,因为从非存在不可能生成存在。既然存在不是永恒的,也不是生成的,更不是既永恒又生成的,所以存在不存在。因此无物存在。
第二个观点为,他提出即使有物存在,也无法被认识。爱利亚学派提出,思维与存在时同一的,而高尔吉亚现在要证明即便有存在,但是也是无法认识的。即,我已经证明了无物存在,我寻找了如此之久,也没有物是真正存在的,那么即便有物存在,也不是我可以认识的。我们所思想的东西并不因此而存在。假如我们所思想的东西是真实的,那么凡是我们所想的就都存在了,但这是荒谬的。如若我们所想的东西是真实存在,那么,不存在的东西就思想不到了。然而,这是不成立的。所以思维和存在不是同一的,我怎么用思维也把握不住存在,所以如果有存在也不能被我们思维。
第三个观点为,即便这个存在可以被我们思维,但是我们也无法去言说。因为我们存在的东西和我们的思维以及言语是完全不同的。比如说,当我说花是红的,你固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但是花是什么花呢?红是什么红?真实所看到的花是红的那绝非是言语可以表述的。所以我们经常会感受到词不达意,当想表述一个东西的时候就会出现语言的无能。这就说明能存在的东西和能思想的东西不一定能够被语言说出来。所以即使有物存在,我们也无法告诉别人。
这也就把巴门尼德和爱利亚学派的命题全部都颠覆了。这样世界上就什么都没有了,于是就走向了一切皆假。所以可以说高尔吉亚把怀疑论推到了极端,
高尔吉亚所论证的与现实显然是不符合的,但是高尔吉亚本身也并非聋瞎,也并非骗子,这是他严肃深刻地进行思考后得到的结论。所以他的论证也被认为是极高的真理。所以从这个方面来看,高尔吉亚表现出了极高的智慧。
最后我们可以借助中国本土的一个故事来总结智者们的观点。禅宗五祖弘忍当年有两位门徒,一位就是后来开创了禅宗北派的神秀,另一位就是开创了禅宗南派的六祖慧能。两人各有一段偈句,神秀的偈句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这个偈句所表达的和普罗泰戈拉的观点是一致的,实际上就是说,物是空的,我是在的,也叫做物空我在。一切东西都是由明镜,也就是心所投射出来的。身和心还在,而其他的东西都是过眼烟云。而高尔吉亚的观点恰恰相反,高尔吉亚的怀疑主义不同于普罗泰戈拉的相对主义,高尔吉亚的怀疑主义就等同于南宗惠能的物我两空。惠能的偈句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就是惠能所表达的物我两空,也就是不仅客观世界是过眼烟云,是色相,都是执迷,而且即使身和心也是虚幻。
所以从普罗泰戈拉的相对主义到高尔吉亚的怀疑主义,智者们通过解构怀疑把此前希腊哲学所建立起来的所有客观性基础全部解构了,所以现在就面临着一片废墟。于是时代就呼唤着苏格拉底,呼唤着德谟克里特这些新的构建者在一片废墟上重建形而上学或者本体论的大厦。由此希腊就开始出现了第二批伟大的哲学家。